张岳庚:在北极冰站提防北极熊

        作者简介:

        张岳庚,高级编辑。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。先在《中国电力报》供职,后调入《中国青年报》,担任过几个报道部门的负责人,并作为该报特派记者,两赴南极、一赴北极。2001年加盟《中国知识产权报》,担任副总编辑至今。


本文作者张岳庚在北极冰盖插上国旗。


原题:冰站值班      

 

        8月19日晚8时,我按照考察队事先排定的“战斗序列”,乘艇前往联合冰站,担负防北极熊的值班任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这是1999年夏,国家组织了首次北极科学考察,我以中国青年报特派记者的身份随队出征。我们乘坐的是2万吨级的“雪龙”科考船。出发后,共有六名男性随队记者接受了半自动步枪的射击训练,并被选中为后来的冰站守望,我成为幸运者之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当时大家的心境是豪迈而轻松的。但随着船只数次遇到北极熊后,话题敏感起来。最“恶意”的一句玩笑话是:“北极熊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,如果它不是饿急了的话!”


 

        冰站就建在冰盘之上,它是一个平台,所有能上的考察项目轮番上阵。到了夜晚,只剩下“天气”和“通量”两项观测。待送走了大拨人马,那个“两居室”的帐篷门前,纯粹的科考人员,只剩下了逯昌贵、李诗民和周立波三位。他们一再对我强调:“有北极熊,肯定是大家一起上!”这话我信。但显然,值班人员应当是“第一梯队”,这是职责所系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晚并不冷,气温为零下三度,风速每秒八米。但我在同室仁兄的照料下,穿着甚多。老逯说,这些天,大家看北极熊都看出毛病了。看你这副模样,假如还有另一个伏击小组,弄不好会把你当北极熊误击。老逯的话虽是戏言,但却让我想起了进入北冰洋后,我们第一次遇到北极熊的情形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个多月前的7月17日。也许是期待得太久了。当天下午2时46分,当“雪龙”船终于与两只北极熊不期而遇的时候,几乎所有能动的人都涌向了甲板,其阵势只有救生演习可比。白色的北极熊是该地区最大的食肉动物,分布于北冰洋的冰面和沿岸。它们主食海豹,奔波于北极的浮冰上,过着水陆两栖的生活。由于北极熊是北极的象征,所以对人类而言,来北极,必看北极熊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我随着大拨儿人马,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前甲板。但在最初的几分钟,却两眼空空。直到有人在灰色的天空下,在约2000米远的海冰之上,辨认出了那个活动的小白点。我在200毫米的长焦头里望去,它走得很快,左摇右摆,又东张西望,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。而这时的船头,已是各种相机“长枪短枪”排列成行,就像一支伏击部队,只等目标进入有效射程了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就在它笔直地朝我们走了一两百米后,却忽然拐向它的右前方了。这一瞬间,大家都按了快门,但却是带着遗憾一起曝光的,因为影像太小了。只有专业摄影人员的脸上,写着“胜利”二字。因为他们的长家伙发挥了威力。这时,我身旁一位酷爱摄影的队友猛然跺脚,大呼一声:“回家就换八百长焦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好在间隔不长,按照驾驶台广播的,另一拨儿北极熊又出现了。于是,有人一边拍照,一边还开始了自战解说:“这一定是两口子,我先照了那位,再照这位。”其实,他说的还真就不对。北极熊年满两岁后,就开始了自食其力。而且一旦长成,很少与同类作伴,总是漂泊不定,独往独来。这可能与它们的食量太大有关。它们的胃,一次可容纳50至70公斤食物。在北极,总能这样大口吃肉的机会,一定不多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“雪龙”船尚处在浮冰区的北纬70度29分、西经167度31分,周围是五六成浮冰,中间还站立着一些冰脊。就这样,两只很可能是偶遇的北极熊,时而跳跃,时而信步,忽远忽近,时隐时现,弄得一船人的情绪跟着跌宕起伏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最后的高潮,是他们中的一位溜到了船的左舷。还是那么远,但它在越过一处冰脊后,停住了,用力抻着鼻子嗅着什么。那些已经收起来的照相机、摄像机,和所有的目光,又最后一次聚焦。我们都期待着,它能下定决心,走向“雪龙”。哪怕,再走得近些。可它还在嗅,已持续了两三分钟。据说北极熊的嗅觉器官异常灵敏,可以闻到3.2公里以外烧海豹脂肪发出的气味。终于,它还是放下了脑袋,突然加速跑开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我不能确知它走掉的原因。但据资料,由于大肆捕掠,从18世纪起,仅欧洲北部就有15万头北极熊被杀。当时北极的北极熊已不超过2万头,而且随着更多人的进入,其生存受到了更为严重的威胁。尽管我们此行是带着最善良的目的,但如果它确实因为怕人,或者讨厌人类而远远走开,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?

 


        此后,我们又多次以这种船上船下的方式,与北极熊相遇。但随着冰站的建立,北极熊这一话题,开始变得沉重。等到8月22日,冰雪组在一处冰上作业点与北极熊面对面相遇了,才让大家真正体会到,离开大船的保护,人与北极熊的直接“碰面”,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那天的经过,是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为维持联合冰站的运转,“雪龙”船继续在北纬75度、西经162度附近活动,同时,考察队不断派出直升机,在更高纬度进行临时冰上作业。就“雪龙”船的破冰能力而言,是无法进入这些冰区的。事实上,在北纬77度附近,我们就已经进入了永久性浮冰区。这样的冰区,也是北极熊经常出没的区域。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,这天中午,在我们经过的一个作业点,才发生了这场有惊无险的人熊遭遇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11时45分,“直九”载着一个五人冰雪组,飞临一个边长数公里的冰盘,其与永久性浮冰区紧邻。由于四周冰间湖和冰间水道甚多,实际的作业面积只有数百平米。这意味着一旦出现北极熊,能躲避的空间实在有限,更何况北极熊在冲刺时,其时速可达60公里。所以在直升机下降时,五个人都瞪大了眼睛,但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上冰后,他们立即开始了紧张作业。时间过得很快,不觉已是中午12时22分。此时,组长康建成正用手摇冰钻打洞,猛一抬头,忽见正前不到200米的一个冰脊上,俨然端坐着三只北极熊,目光正指向他们。他一惊。更让他感到严重的是,组里唯一的女性队员孙俊英,此时在他正前20米处,还在专心地取着雪样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果这时北极熊发动攻击,孙将成为第一个猎物。于是他疾声喊到:“有北极熊!”听到喊声的组员孙波,看到眼前的情形,几乎与康同声喊道:“孙俊英,快过来!”孙立即跑向他们,而且带上了样品带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康喊出的第三句话是,“夏立民,快拿枪!”夏负责通讯,兼警戒北极熊。他此时正在摆弄电话,56式冲锋枪就放在附近。他一步跃起,还被冰雪滑了个跟头。他几乎是四肢并用,边爬边跑,取枪、上夹、拉栓,一气呵成。个头最大的组员王新民,一便向大家靠拢,一面观察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注意到两点。第一,看北极熊当时的样子,不像要发动攻击。第二,动物都怕红色。于是他提醒大家:“别慌,千万别慌。咱们这么多人,又都穿红色,它们未必敢过来。”它还特别提醒小夏:“千万别开枪啊!”
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,五个人与三只北极熊,出现了短暂的对峙。其过程,有人说3分钟,有人说5分钟。这期间,有三名队员还趁机拍了照。最后的结局是,不知什么原由,三只北极熊由大的带头,逐个起身和平离去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孙波博士事后说,在第一眼看见北极熊的时候,其实也没看得很清楚,但就感觉其目光森然。在对峙过程中,他的目光居然与北极熊的相接。他发现,待他们有了枪,心里踏实后,又觉得这几只北极熊的目光里,其实还有平静、友善等某些人性的东西,就像动画片《狮子王》里“好狮子”的眼神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大家都注意到,夏立民持枪跑来后,朝前迈了一步,这样就站到了众人的前面。他像个哨兵,持枪而立,但始终没有举枪。事后小夏说:“它们不过来,我为什么要瞄准,这样是不是太不友好了?它就是再走近,如果不是冲人来,我也不会开枪!”按照队里规定,一般情况下,北极熊不走进100米,不应开枪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事后的一个争议点是,这三只北极熊之间,是何种关系。一家三口,这点没有分歧。但有人说,是两大一小。也有人说,是一大两小。对此,我查阅了有关资料,发现北极熊夫妻只在交配期厮守,过程一完便各奔东西。雌熊在生产后,要把熊仔带到两岁以后。这期间,小熊会跟着妈妈学习捕食,以及如何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,赢得生存。按时间推算,当年的交配期已过,而且雌熊产仔,一般多为双胞胎。如此说来,这三者的关系更像后者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此外关于这三只北极熊,那天何以会出现在工作现场?据报道,北极熊有时也很淘气。它们会偷偷地溜进考察站营地,试图品尝人类的食品。有时,它们还会非常乖巧,会对考察站上人们的活动,产生浓厚的兴趣。其表现是,或者悄悄地跟在人们的后面,或者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冰上,观看人们的工作。但不管那天的真相如何,所有人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不过,这都是后话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还是让我们回到联合冰站。截止到19日的晚上,虽然还没有出现过后来22日发生的这场人与熊的“近距离接触”,但这种随时可能“蹦”出来的前景,已着实让我绷紧了神经。此时,在这个直径1公里的冰盘上,只游动着我一人。56式步枪,压弹10发,是我最可靠的伙伴。我给自己布置的第一项任务,是侦察,以便熟悉地形。我沿着逆时针方向,开始了巡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走出20米,就是一处冰脊,海拔在6米以上,是全站的制高点。我命名它为“8.17高地”,以示这一天,中国人来到了这里。它的下面,是一处冰间湖。四周尽白,它却水色湖蓝,真正是这冰天雪地的一处温柔之乡,我命名它为“天池”。待我走到冰盘的另一端时,看到了同样的湖光山色,只是湖湖相连,湾多岛多,我命名它为“千岛湖”。




        接着我开始往帐篷方向运动。只剩两三米了,归程却被一条1.5至3米宽不等的小河阻隔。我想跳过去,但经细细观察,发现其两岸下部,已被海水侵蚀,一旦用力过猛,岸塌落水,就算下身湿透,在这样的环境下,也会造成非战斗减员。而这,恰是我的职责所不能允许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小河也是岸白水蓝,蜿蜒曲折,像一条70米长“亲人的蓝头巾”,令人浮想联翩。尽管它碍事,我还是忍不住命名它为“小小三峡”。它给我两点提示。其一,我不宜在此久留,因为对岸有事,我无法及时增援。其二,小河一头连海,一头通向“天池”,北极熊很可能从此潜入。这很有点现代战争的味道:没有后方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我最后到的是冰盘的中部。这里有上百个1米多高的冰丘。显然,这应当是“江南丘陵”了。但这种地形最令我头疼。因为在这儿碰上北极熊,一定是场遭遇战。想到这里,“啪”地一声,我上了刺刀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站在“8.17高地”上,我又在沿海处,发现了几个冰间湖,我一律统称为“五大连池”。放眼“大好河山”,再看看从帐篷里飘出的灯光,自觉责任是更重了,但豪气总感不足。我始终无法想象奋勇杀“敌”的场面。而念得更多的,还是领导反复交代的那句话:“只要北极熊不对我们构成确实的威胁,千万不要伤害它们!”其实,这也正是我心底的主张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好在,一夜无事。没遇上北极熊,这使我感到庆幸,但不知为什么,在我的心底,又留下了一丝遗憾。我受到的唯一的一次攻击,来自一只海鸟。在这个稍显长一点的白夜,它曾两度飞临我的头顶,盘旋,甚至悬停。它通体洁白,一对美丽的眼睛,直直地看着我,而我,则一直报以微笑。但第三次,它却突然向我俯冲,同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。在规避的瞬间,我想起了南极。在那里,每当我们走出站区稍远,就经常受到如此的礼遇。因为,是我们误入了它们的领地。 


        天终于大白,有人接岗了。在随艇离开这个冰盘的时候,我悄然撤回了所有的命名。因为我们此来,并非为了占有。


 

(节选自作者南北极采访报道专著《白色记忆》,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出版,本号获许可推送,图片由作者提供。)


你还可以点击阅读:

张岳庚:我两次从南极归来

黄晓京:物非而人是——旧信札的记忆

周建明:无法逝去的记忆

徐世平:挑战企鹅帝国的资深媒体人

吴晔:我一直很认真地幼稚着

侯杰:我与70年前的那场战争

林晨:我在新华社三十年

杨宾:岁月峥嵘忆当年

骆小元忆会计行业:筚路蓝缕三十年

张河:我们同学我们班

李秋零:我的康德缘

张志伟:我和人大哲学院同龄

徐建: 中国缺的是德高望重的大律师

吴小军:回望校园三十秋

刘宇:保存日子的最好方法是把日子拍成照片

郭凡生:追寻我们共同的理想

遇见纽约的秋天——

人大工经系78级校友李德顺先生专访

宋毅:初到中央团校的日子

郭少达:在废墟里推动变革

蔡晓鹏:最难风雨故人来


    长摁二维码关注我们。

  曲逆编辑、工圣审读。

位置:

首页    共同记忆    生活记    张岳庚:在北极冰站提防北极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