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青丨尚建:一个知青的高考
作者:尚建(原杭州大学中文系78级)
高考之前,我是一个知青。
1975年7月1日,我离开杭州到了插队的地方,那里当时称为临安县高虹公社陈家坎大队。我和另两个知青被分配到五小队,是一个山岙里的村子。村子三面环山,坐北朝南,共有三条小路通往外界,故而得名“三口”。
“我们知识青年要积极响应党的号召,到广阔天地干革命”,这是我在下乡那天代表知识青年发言时的说辞,但去了之后,每天想得更多的是早日回城。
房东一家八口,三儿三女,长子是小队长,长女与我同年。没多久,我就和房东一家以及村民们相处很好。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,每天劳动时就像开会听说书,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,常常让我忍俊不禁。三个知青的到来,给小村庄带来了新鲜感,而村民们淳朴开朗的笑声也冲淡着我们想家的念头。田里的蚂蝗、山上的蚊子,一关又一关,都咬牙坚持着过来了。
中间这位男士是我的房东;右边这间就是我住的房子。摄于上世纪80年代
那时候我们最关心的是哪个知青可以挑100斤的担子了,哪个知青插秧割稻干农活和农民一样而涨了工分,还有哪个知青可以赤脚在山路、田间快步行走,真的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。
最让我佩服的是三队的一个女知青,干活比村里的女人都厉害,当上了妇女队长。我看到她挑着满满一担秧苗,赤着脚在田间小路快速行走,真是飒爽英姿,佩服得不得了。而我自己挑80斤都走不远,很是沮丧。那时候要“表现好”才可以抽调回城,——我也很想表现好,但能力不够。
大队开展安全用电宣传,要在一些住房的墙面上写宣传标语,我接下了这项对我来说很是艰巨的任务。那字要写到二楼以上的高处,长长的竹梯子斜靠在墙上,每走一步都会弹跳晃动。这本身就很不安全啊!但这任务毕竟很光荣,我不能退缩!于是近乎勇敢地爬了上去。
爬到梯子顶端,双手必须放开梯子,去拿挎包里的尺和笔,双腿就开始打颤了,但颤抖着也得完成这任务!——其实我只在中学上过几堂美术字的课,除了在出黑板报时练习过,写那么大的字没有任何经验。之所以一直记着我写过宣传标语这件事,还因为我写出了令人难忘的字。如“苦战三年”,“苦”字下面的“口”占了一半比例。一个村民对我说:“你写的这个苦字真苦啊,那么大个口,没东西吃,看来我们真的要苦三年。”
许多年后我回到陈家坎,还看到这些字留在一些没有拆掉的老房子上,红漆退色了,字也残缺不全。在四处都是新建的楼房边,它们为曾经的苦日子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。
生产队唯一的拖拉机
房东大娘对我很好。每次上高山开荒,她总是在我的饭盒底下塞一个煎鸡蛋。那个鸡蛋总是被我分成三块,我和房东的两个女儿各一块,因为在她们的饭底下没有鸡蛋。——一个鸡蛋分三块,吃着其中一块时的幸福感,估计现在的孩子都不会相信。
那时我们吃得最多的是咸菜,用地瓜藤腌制的咸菜。每当土豆收获后,桌上有煎烤的小土豆,那便是很幸福的一天。房东大娘经常把土豆放锅底,上面放老南瓜,煮熟后南瓜的糖汁在土豆上十分香甜。我们把土豆放在衣兜里去出工。中途休息,坐在田埂上,用衣袖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汗,急着掏出衣兜里的土豆,闻香剥皮,放入嘴里。看着村民们嘻嘻哈哈地打趣,嚼着香甜的土豆,日子也是快乐无比。
我喜欢这些村民。我们虽被称作“知识青年”,但除了比他们识字多,可以为他们读报,并没有更多的知识。他们在生活中的聪明才智,让我觉得城里人毫无优越感。
在作为“知识青年”的日子里,我走近了农民这个群体,了解了他们的智慧。比如我房东的长子,思想敏锐,处事精明,个子不高但气场十足,说话两眼炯炯发光,被大家称为“邓小平”。一日,公社放电影《决裂》,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,他不无忧虑地说:“这样的电影就是说读书没用,文化没用。那么城里的大学生和我们农民有什么区别?”他的话让我们几个知青忧心忡忡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,也不知道对工农兵上大学是肯定还是否定。
村里有一位徐姓大伯,平时说话慢条斯理,不时有成语典故脱口而出。那时正好发表毛泽东的《念奴娇·鸟儿问答》,词的结尾是:“还有吃的,土豆烧熟了,再加牛肉。不须放屁,试看天地翻覆!”他拿着报纸说:“这种字怎么可以入诗?”然后问我:“毛主席为什么要说‘不须放屁’,而不是‘不许放屁’?”
我傻眼了。我从懂事开始就知道毛主席的话是真理,即便是这样奇怪的诗句也不会去质疑。我说:“这是革……革命的浪漫主义吧!”
徐大伯显然不以为然,在那里继续看一边摇着头。
我常觉得三口村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,只是这片田地束缚了他们。
1976年春天,公社干部来找我问了家庭情况,说是要确定推荐上大学的名额。但我下乡还不到一年,所以最终落选。不过,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“大学”这两个字。
从小学三年级“文革”开始,我们读得最多的是《毛主席语录》、“老三篇”,大多时间都在野营拉练、学工学农、开批斗会中度过了。学期结束也不考试,学好学坏都一样。有时候去做社会调查,写一篇调查报告,就是最正规的写作课了。教室里经常是乱哄哄的,没有人想过上大学的事。从城里到乡村,没有什么人让我觉得他(她)就是大学生。
一日,我和房东女儿去高虹镇,就在公社旁边,房东女儿指着一人对我说:“那个人是大学生,会修拖拉机,公社什么机器坏了都叫他修。”大学生?!我看到那个被称为大学生的人,大约三十多岁,穿了一件退尽颜色的中山装,拿了一本很破旧的书在拖拉机边上琢磨什么。他好像听到我们的话,回过头来,没打招呼也没笑。正当我把这个人与大学生的形象做联系的时候,房东的女儿又补充了一句:“他是右派!”我想他一定也听到了,但这次他没有再回头。
这让我对“大学生”的想象又模糊了。
之后每次大队开会的时候,我还能看见这个大学生,他属于“五类分子”(指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、坏分子、右派),总是和地主富农们提前到会场扫地、搬桌椅。他很少抬头,忙完就坐在角落里。也有些村民会坐在他边上聊天。我从来没有跟这个大学生说过话,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。
1977年10月,邓小平决策恢复高考制度,是扭转十年“文革”造成的教育领域混乱局面,恢复正常教育秩序的开端,从而改变了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。我在那个小山村里,并不知道那个时代正风起云涌,百废待兴,但知识青年们全都忙碌起来了,因为有一条回城的路展现在他们面前:高考。
作者(前左)和陈家坎的知青们
带队干部马上组织知青开会,要求坚守农村,一边生产,一边复习。
问题是怎么复习。我已经不知道任何物理化学的概念,也不会因式分解。我手头只有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我马上和五六个知青联系一起复习。大家在晚饭后都集中到二队知青的住所,我从杜甫的诗开始,仔细讲解给她们听,很认真地。第二天当我到达二队时,却没有别人来。二队的知青说:“她们说这唐诗用不着,都想补习数理化。”
回来的路上我很郁闷:怎么会没用呢?我很喜欢啊!我就要考中文系。
当然,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是无法复习高考的,没多久队里的知青全回城了。又过了几天,我也放下生产,回到杭州来备考了。
杭州到底是杭州啊!每条巷子都在谈论高考的事。路上随处可见夹着书、拿着笔记本的人。看他们个个都要成为“大学生”的样子,我心里慌了,我的知识太少了!
母亲为我联系去杭州第四中学复习。
每天晚上,杭四中的大礼堂里挤满了来复习的人。有应届学生,也有下班后赶来的青年。我在后面踮起脚,也只能看到老师的头发。老师讲的数学题我一点都不懂,但是我喜欢这样的氛围,每个人都踌躇满志,每个人看上去都比我懂得多。这种氛围让我兴奋,也让我紧张。
我实在听不懂,但我不能离开。我坚持踮起脚两小时,直到结束,生怕自己早退了就再也回不到这个队伍中了。这时候不再把高考作为回城途径,我真的想成为一名大学生,一个真正有知识的青年。
高考真的开始了!高考很快就结束了。我又回到了村里。公社的广播响了,播报着被录取者的名单。但其中并没有我的名字。我的房间坐满了人,大家静静地听着广播,没有人说话。一个青年猛然起身把广播关了:“不要听了,下次等你录取了再听。”
房东的女儿对我说:“我们当然希望你考上,但是你没考上我们也很高兴,你还可以和我们在一起。”
我对他们笑了,应该是笑了。我很感激他们。
我又回到杭州,参加了市教育局组织的高考复习班。经历一次高考之后,也知道了复习的方向和重点。静下来,从各种复习资料开始。恶补数学之外,历史、地理也是重点。
每堂复习课让我大开眼界,有那么多不曾学习过的知识!
当时,一些能够运用代数公式的人,在我看来非常厉害,但是我更喜欢能熟读唐诗、知道名著的作者、知道诗人、作家生平故事的人。对我来说数学解题的快意是有限的,而了解文学、文学史的乐趣却是无穷。
记得给我们复习历史的老师有五十多岁,剃着光头,手里的芭蕉扇不停扇他那件快湿透了的白汗衫。他对着我们满满一教室的人说:“你们中间只有两人能够考上,你们要拼死努力才行!”
回到家里,我在每个房间的门上都用粉笔写上一个“2”,我要拼死努力!励志!励志!
1978年7月20日,我第二次走进高考的考场。考场在县城中学。
七月的天气很闷热。教室没有电扇,窗户大开着。考试中途突然暴雨,那雨水像是从窗外被泼进来的。我们坐在窗边的考生都本能地护住了考卷,衣服湿了又有什么关系呢!而考卷上的每个字都是我们向大学进军的宣言,必须清晰完整。我这里说宣言,是因为当时对自己能考上大学已有了信心。
通知入学通知书是寄到杭州家里的。父母写信告诉了我。我又去公社办公室核实了。
从公社回到小队有两里路,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向我祝贺,而我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句话:“还没一定呢!”
还没见到通知书,我不敢肯定答复,我害怕万一乐极生悲。
那天一路上,我想起了那个修拖拉机的大学生,我希望他也可以回到学校,他应该站在讲台上。但我没有看到他,之后也没有他的消息。
我终于要上大学了。我父亲和姐姐搭乘教育局的卡车来接我。很多人来村口送别。
作者(前右)工作后回三口,和房东的女儿们
房东大娘抹着眼泪说:“我为你高兴啊,但我舍不得你走。”
大队长的女儿拿了一包葵花籽肉塞给我,不说话扭头就走。她母亲在边上对我喊:“她昨天晚上剥了很久呢!”
我在卡车上向他们挥手,心里突然难过了。这个每天都渴望离开的地方,此刻却眷恋不舍。卡车很快加速了,村口的人越来越小,我看见他们还在挥手。
再见了,三口!我去的地方叫杭州大学中文系,是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知识青年的地方。
来源:新三届,原载钱江晚报客户端“小时新闻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