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朝骞:两次高考 三次考试
作者:吴朝骞
恢复高考是十年文革后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。作为一个亲历者,40多年前的高考仿佛就在眼前,历历在目。
我于1970年开始在温州六中(现在温州实验中学),初中、高中连读4年。当时教育是低谷,流行“读书无用论”,张铁生这样交白卷的是英雄,读书则被人耻笑,有工作、有钱赚才硬气。读了书,也要装出不读书的样子。去学校,书包也不敢带,几本课本塞进袖口,一路低着头,很怕遇见邻居或熟人。课堂风气很乱,课桌摆成战壕的样子,学生各占一边,喊打喊杀,任课老师只是苦笑。
1972级温六中高中部招生四个班级,每个班60多个学生,毕业时合计只40余人,逃离率高达80%。那不是一个读书的年代,而我喜欢读书的感觉。
2022年5月30日摄
1974年高中毕业,成为“待业青年”,陷于失业的尴尬,有三年时间呆在家无所事事。这期间有几件事记忆深刻。
第一是苦涩的临工经历。
温州是对台前线,国有大型企业寥寥,就业极其困难。在家门口看着上班下班的人,说不出的羡慕。我在每年旧历年底前后,约有一个多月时间在父亲的年糕厂做临时工,1天工资1.17元。每年过年,温州市区居民每人计划供应2斤年糕,这个光荣任务就落在国有的年糕厂。这时厂里特别忙,需要很多临时工。这份临工延续到大学四年的寒假。我对年糕情有独钟,对生产加工各环节都非常熟悉。若干年后我在网上写了篇“年糕世家”记叙这段经历,获赞不少。
我做过2次泥水工,时间都很短。一次市区中山桥修建时,干了2个来月临时工,不用技术,只使蛮力,给泥工师傅当下手,挑运砖头、石子、水泥等,短短几天手上、肩膀都起了水泡。当时个子不到1米60,体格瘦弱,苦不堪言。
还记得在一个家庭作坊做过工,是信河街邮电局后面的一条小巷,有五六个人用砂磨磨着小轴承的平面,忘了是什么用的,结果也不了了之。
第二是学会了围棋。
我几个最好的朋友,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都是同班,其中一对双胞胎刘加智、刘加勇会下围棋,他的大哥也会下。我在他家看到他们下棋,觉得有趣。加智鼓励说,你数学这么好,下围棋一定好。借了几本书给我。我拿着吴清源《白布局》《黑布局》《定式要领》等书,囫囵吞枣,打谱练习,很快就入门,可以与他们对局了。我认识了当时市区水平最高的几个棋手,和他们下,我肯定输得多。他们说我棋路挺正。我知道是说我杀力不够,是“书房棋”。上了大学我订了上海的《围棋》月刊,唬倒很多同学。
学会围棋是一种机遇,如果不是高中毕业无事可干,也许不会和围棋结缘。不管是在大学读书时,还是在今后的工作中,蕴含中华文化丰富内涵的围棋都使我获益良多。
2013年10月19日,与陈毅之子陈丹淮将军手谈
第三是在温州图书馆蹭书。
我家不是书香之家,父亲高小学历,母亲片字不识。除了课本,家里仅有的一本藏书是养兔子的专业书,都被我翻烂了,里面几幅彩色兔子解剖图,至今还有印象。后来被母亲用去纳鞋底,心疼好长时间。
距我家仅200多米的温图是我最好的去处,一周都去好几次,浏览新的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解放日报》等报纸,用一个“假阅览证”(办证需要单位证明,待业的不能办)在馆内看书。这里工作人员很知性,明明知道证件不符,也不愿揭穿,找到书以后看着你,意味深长地一笑,尽在不言中。
当时很红火的《金光大道》《林海雪原》《欧阳海之歌》《红岩》《艳阳天》等书籍,都是在温州图书馆阅读的。还有苏联作家高尔基的《童年》《我的大学》,古代小说《西游记》《镜花缘》《红楼梦》,还有鲁迅先生的许多作品。除这些文学作品外,范文澜先生主编《中国通史》是我看过的第一部大部头的书,囫囵吞枣,有的看得懂,有的似懂非懂。对温州图书馆的记忆,温暖又温馨。
当时温州最大图书馆,2014年转为全国第一家“城市书房”。温州现有城市书房112家,24小时开放
1977年4月,通过关系介绍,去温州五星电气低压开关厂上班。这是一家街办小企业,由温州开关厂和五星街道合办,后来居然成为温州市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。
介绍信“备注栏”写着出纳,街道原意是让我当出纳(当时没有财务证书要求),我用一个月练打算盘,前头加减乘除技巧等都练得非常娴熟,非常自信。但企业对出纳这个重要岗位有自己的打算,坚决顶住不办,前后拉锯一个月,最后将我的工作调整为开仪表车床。月工资第一年18元,第二年25元。我眼睛高度近视,做一般活还可以,磨制刀具根本看不清,师傅教了好长时间都不得要领,很是受鄙视。
后来境遇稍有改变,被调去厂办抄抄写写,好像有了用武之地,其实心情很低落。当时大学专招工农兵学员,培养又红又专,而我非工非农非兵,上大学绝无可能;家里二姐和二哥去黑龙江支边,另一个姐姐已经安排工作,当工人也无路可走;高度近视,更使当兵梦成为空想。
其间,时有传言说国家要招收外语专业学生,后来发现是空欢喜一场;又有传言有招收佛教学院的学生,也蠢蠢欲试。总之社会动荡,传言谣言,人心惶惶,前途迷茫。
1977年10月,终于正式传来官方消息要恢复高考,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,盼望多年的大学梦有机会实现,纷纷举杯庆贺,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。
当时复习条件很差,没有任何参考资料和习题,没有老师指点迷津。我4年初中高中课本和4年大考和期中考试试卷都保存得完好,成为复习的主要资料。
荒废几年,打开捆扎在一起的旧课本,数理化没有忘记,看书解题都能独立完成。1972至1973年间,邓小平复出,国家对教育有所重视,用数学竞赛、作文大赛、书法比赛等鼓励学生多学习,这段时间老师努力教,学生认真学,基础打得扎实,对后来参加高考帮助很大。
1977年第一年恢复高考,各地都先用初试作筛选。11月29日,初试试场设在母校温州六中。记得初试语文试卷有一段“齐人攫金”故事的翻译:
昔齐人有欲金者,清旦衣冠而之市。适鬻金者之所,因攫其金而去。吏捕得之,问曰:“人皆在焉,子攫人之金何?”对曰:“取金之时,不见人,徒见金。”
难度并不大,好多同学却翻译不好,初试即遭淘汰。
初试通过后,准备正式考试。遇到第一个问题是填报志愿。
第一次参加高考,懵里懵懂,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优势,不知道选择文科还是理科,也不知道什么叫本科、专科,更不知道各专业的具体要求。远在黑龙江支边的二哥,建议我报考理工科,理由是老三届经历丰富,文科优势大;新生记性好、脑子活,选理科有利。我觉得有理,就选择报考理工科。
选专业也很无厘头,因为手头有几本从新华书店购买的《二进制》《激光技术》等小册子,兴之所至,填报了复旦大学激光技术专业和浙江大学电子计算机系,其余大学和专业就放弃了。
1977年高考有几个特点。一是由各省自行命题,没有全国统一试卷。二是考试之前即填写志愿,好像是三个学校,六个专业,约等于瞎子摸象。三是考试科目理工科考语文、数学、政治、理化4门,文科考语文、数学、政治、史地4门。四是考试成绩绝密,没有公开公布。
12月15至16日,我和全国几百万考生一起,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,共同见证了这个重大历史时刻。
考试试场也是温州六中,这使我如同参加中学的一场普通考试,心态平和,发挥正常。
考试后一个多月后,温州五马街发榜公布参加高考体检名单,看到了我和几个同学的名字。我家住河西桥,属朝阳街道向东居委会,全街道入围仅有2、3人,很是风光。第一年高考成绩无从查考。——后来在高中同学家里看到一本中学复习资料,选载温州考生的10篇高考作文《路》,其中居然有我的一篇!
但接下来很不顺,体检时,裸眼勉强看到0.1,而报考专业要求裸眼0.5以上,主检医生签字:限报数学专业!那年头因为徐迟先生的《哥德巴赫猜想》引发的数学热,数学专业红得发紫,要分很高,前途不妙。
忐忑等待中,接到市招办的一封征询函,如果大学没有录取,中专去不去?我想想不至于吧,直接否掉。千等万等之后,因为复旦、浙大的两个专业都改为数学系,而我的高考数学成绩没有那么突出,终于确定落榜了。
然后又有转机。原来不在招生序列的温州师专,经教育部批准,拟开始招生,生源就是这批落榜生。我正准备填报时,遇到高中同学周国苗,他和我一样,都通过录取分数线后落榜。他告诉我温州师专是专科,不是本科。我问什么是本科什么是专科。他解释说本科是四年制,而专科只读三年。我憨憨地再问,这有什么不一样吗?周同学终于挑明核心:“本科毕业后工资比专科高一级。”一级工资相差5元,当时是一笔大钱。我一听,马上打消了报师专的念头。
大批扩招落榜生是恢复高考后唯一的一次,可见当时社会对人才渴望是多么强烈。我的做法很冲动也很幼稚,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,很多人为之惋惜。
见高中同学,有10多位分别被中国科技大学、浙江大学、上海医科大学、杭州大学等录取,心里不免惘然。考上温州师专中文系77级好友严正发话鼓励:“高考如同挤公交车,前一趟挤不上,下一趟说不定有好座位。”严同学后来考研至长春东北师范大学,再后来赴美留学。多年后相遇,我重提旧事,他说已经忘了说过这句充满哲理的话。
1978年高考是全国统一考试,因为视力原因,我转报文科,填报的大都是中文系、历史系。第二次参加高考有了经验,语文、数学和政治时间安排少一些,重点是复习历史、地理。才发现4年中学,居然没有设置历史、地理课程!我根据大纲找资料,再靠一点平时积累,复习很顺利。
7月20日至22日,我再次进考场,落笔飞快,每科都提前交卷。最后一门地理考试前,彼此毫不认识的监考老师悄悄对我说,你考上大学很有希望。
考试后估分350分左右,实际公布成绩5门功课总分361.8分,超过文科重点录取线50多分。其中数学估分60左右,实际73.8分,被杭州大学中文系录取。
好事多磨,其他考生陆续收到大学的通知书,都在准备上学了。我迟了好几天还没有收到,心里很是郁闷,又不知道找谁问。有好心人告诉我,可以去邮局问问。我赶紧赶往市区信河街的邮电局,问了一下,杭州大学录取书就摆在那桌子上。原来我家住市区河西桥50号,可杭州大学工作人员笔误成河西桥15号,正好是一条路的两头。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往15号,自然没人接收,只好负责任地带回去,虚惊一场。
四年大学生活如白驹过隙,匆匆而过。随着1998年大学合并潮,杭大并入浙江大学,世上再无杭州大学,母校之称也显尴尬。
1982年5月,和朱承君同学在黄山
40多年前高考,改变了一个普通公民的命运,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温州市委办公室,从一个无业青年化身国家干部(公务员)。我先后在温州市级机关党委、团市委、市外经贸委、市政府办公室等单位工作,是一个典型的三门干部(从家门到学校门到机关门),我珍惜这一切,一直努力谨慎工作,最后在温州市政协副秘书长、办公室主任任上退休。当年高考青年现已在安享退休,而参加高考的一幕幕却久久难忘。
来源:新三届,原载钱江晚报客户端“小时新闻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