恢复高考之后:从田间到校园改革开放铸就一代人
沈茂德
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在课堂用功学习。
每年的六七月,总是那么的忙碌。大量的来访、招生宣传,高考放榜,校园的空气也似乎变得凝重。整个人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一样,一刻也不停地在运转。不知不觉,恢复高考已经整整40年了。恍惚之间,几十年间的那些人和事,鲜活在眼前,数十年的沧桑变化,弹指一挥间。
“夫子”授学,众“农民”进大学
1975年,我高中毕业。从小学到高中,我几乎一直都是班长,语、数、英、物、化多科课代表都做过,因为良好的家庭教育,我从小喜欢读书,在同学之间常常扮演“讲故事者”的角色,初中时同学们都喜称我为“知知”。虽然常有上大学的梦想,但20世纪70年代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机制,而我终因“家庭成分高”的缘故,虽然学习、表现均可,被称为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,但还是无缘被推荐上大学。我高中的一位班主任在临毕业时曾善意地对我说:“沈茂德,你就安心在农村工作吧,争取做个农技员。”于是,在广阔蓝天下,头向地、背朝天,我安心务农,一干就是三年。其间,也有几次“贫下中农子女”被推荐上大学,请我辅导,无非是《老三篇》文章划分段落、归纳中心思想,写几篇口号连天的读后感而已,但我为他人“作嫁衣裳”,其情其境想起就酸溜溜的。
幸运的是,小平同志拍板恢复高考,田头广播中听闻“高考”二字,怦然心动。更幸运的是,已离别母校玉祁中学多年,初中时的“老夫子”吕进人老师还牵挂着我们。吕老师原为苏州大学哲学系的主任,50年代被划为“右派”,发配回老家教书。虽然满腹经纶,但因时有“怪言奇语”,终不得重用。但在学生们眼中,他是“百事通”,常见他叼着烟,一杯茶,一本厚厚的书,念念有词,颇有仙风道骨之感。正是这样一位蹲过牛棚、经历坎坷的师者在闻听恢复高考之后,在简陋的宿舍里办起高考辅导班。他不收一分学费,招来的都是他认可的“可教之才”,语文、历史、地理、政治一人包揽,采用的方式是“孔子讲学”与“苏格拉底思辨”相结合的方式。常常是他一人讲,我们十多人或坐或站认真聆听,也时常是我们众多疑问,他逐一作答。没有一本教科书,没有一本辅导书,根本没有整套的讲义,就在这种简简单单的“对话”式教学辅导后,我们匆匆走进了考场。令吕老开心的是,他的徒儿争气,他的“私塾”颇为成功,十多位农民学生都走进了各个大学,而我考入了南京师范大学。后来聚会,我们这些徒儿常赞其“办学有方”,他便仰天大笑,其乐融融。
老少同学,图书馆书包占位
由于十多年高考停考,七七、七八届的同学年龄相差极大,我是当时班上年龄偏小的同学。刚踏进学校,还真见了世面,有妻子送丈夫的,有丈夫送妻子的,更有携妻儿一家人来南京的,全班40多人,结过婚的有十多人。第一天住宿舍,满满当当10人。舍长老孙,南京人,瘦长个儿,满脸胡子,大我们十多岁,指挥调度,4年中,一直是老大哥身份;大老刘,来自盐城乡下的淳朴汉子,开学初,每天斜挎着妻子缝制的花布书包,风风火火走在校园大道上,真如赶集的农民。记得他妻子每月会按时寄来一封家信,大老刘常躲在床上,一两张信纸可以看上好久好久,看到乐处,还发出笑声,惹得我们这些“快乐的单身汉”非要他当众朗读。几十年过去了,同学情、同舍情,此生永存。每次同学相见,犹如兄弟,同学相聚,烈酒热泪,醉眼豪言。那是真正纯洁的、没有任何功利的情分。
我们是幸运的,当年授课的教授名单足以让今天的南师学子羡慕,毕业于剑桥大学的地理学家李旭旦先生亲自给我们授课。我始终记得他教育我们,“你们是师范大学地理系,所以不要去渴求成为地理学家,但要努力成为地理教学家。”我想,这样的教育在今天仍是极为深刻的。给我们授课的还有陆濑芬教授、单树膜教授等等。
大学四年,学习时真犹如饿汉扑在面包上一样。因为失去了那么多时间,因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,因为从未见到过那么多的书籍,七七、七八届的同学们学习热情之高是今天的很多大学生无法理解的。那个时代,没有今天这么喧嚣的困扰,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诱惑,心是那么的静,人是那样的纯。“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”是一代大学生的内心信仰和行为自觉。图书馆的座位永远是满的,图书馆的座位是要抢的。那时的书刊尚没有今天这么流行,获取信息也没有今天这么便捷,更不会有手机铃声的吵扰,绝大多数人除了上课、运动,一有时间,就是去图书馆。早占座位,抢占座位,书包占位就成了那时图书馆的一景,三两同学,同舍好友,带着馒头早早等着图书馆开门,一人占两三个座位。不时有人来问:“这儿有人吗?”答:“有人了,刚上厕所。”而其实在食堂用餐的好友则心中泰然:今天肯定有位了。这样的游戏当时的同学大多经历过。
初为人师,立志做真正的教师
1982年,我走出南师,走进了梅村中学。这是一所位于江南古镇的省重点中学。我是幸运的,重点中学的文化浸染,奠定了我的工作习惯。更幸运的是,从教之初,身边就有一批倾情教育、无私无欲的真正的教师。
今天,我也成了省特级教师,成了教授级高级教师,但至今,我仍然会时时想起梅村实验小学的特级教师滕宇翔老师。那时,他是梅村实验小学的教务主任,实小与梅村中学一墙之隔,我们常常相遇,我也多次听过他的讲座。儒雅的气质,始终以研究的状态进行工作,常读书、多写作,这些学者型教师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深刻影响了我们这些初为人师者。
由于年代的局限性,那个年代有一批大专学历的教师。我在梅村中学工作期间,同宿舍的周锡春老师教化学,他一边工作,一边自修。我对专业以及文学的学习是比较认真的,每天办公结束后我都会捧着一大叠刊物回宿舍,坐着、躺着静静地看书。周老师则总是坐在宿舍内十分简陋的写字台前,翻阅着厚厚的大学本科教材,做着一道道没完没了的习题。好多次我催促他:“赶紧睡吧,夜深啦!”他却总是说:“你先睡吧,我再看几页。”凭着这股韧劲,他硬是一门又一门通过了大学的本科自学考试,并以专业实力成为重点中学的教研组长、无锡市名教师。学习在周锡春看来,是内心的一种需要,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学生发展的一种必需。
每次梅中的学生聚会,学生们都会畅叙:“那个年代的教师没有钱,但那个年代的教师不讲钱。”他们是平凡的教师,他们的一生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伟业,但他们是真正大写的人。因为是寄宿制学校,学生每月回家一次,对班主任来说,没有周末,没有节假日,没有加班费,陪伴学生好像天经地义,与学生在一起他们就感觉无比的幸福;学科组长组织教研活动,编制讲义,辅导青年教师,在他们看来,这是一种职责,是快乐的工作。那个时候,没有电脑,没有打印机,编写讲义靠的是钢板、蜡纸、手推的油印机。语文老师华章,刻得一手好字,好多学科的老师都请他做“义工”刻写讲义,他从不推辞。刻写一张讲义,没有一个小时是完不成的,但他把这些常人眼里枯燥的工作视为艺术创作,除了对内容的把控,他常会在讲义的边角上缀上几朵小花装饰以增加美感。这样的人在今天看来确有些傻气,但这就是那个时代教师的缩影——为了工作,有力出力,有才出才,全心热爱着这份工作。
如今物质条件飞速发展,我却常常怀念那个物质匮乏时代的踏实,深陷在日益五彩缤纷的社会生活中,内心又常常在追寻着自然的恬静。每每走进清静的旷野,每每面对辽远的大海,心中常有一种舒坦。我在想,过去的岁月,或许有着自然的宁静、旷野的清澄、大海的辽远,所以,我们才这般魂牵梦萦。
从教之路回眸:校园还需宁静
1994年9月,我来到天一中学担任副校长,至此不曾离开过。天一中学是一所创办于抗战时期的中学,学校的成长见证了我国教育事业的发展。恢复高考后,李政道先生向邓小平书记提出“早出人才,快出人才,考虑从少年中选拔出学生,培养科技人才”的建议。然而,大学招揽少年人才,需要中学的配合,天一中学便是第一批开办少年班的中学之一。
2015年,当时年仅46岁的理学博士杜江峰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,这位年轻的院士,便是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学生,也是众多天一中学走出的学子之一。2015届毕业生勇力嘉原本是一名理科学生,却出人意料地在江苏省作文大赛中获得了特等奖。平时成绩优异的她,高考成绩还是与她心中的第一目标北大哲学系有着不小差距。最终,她凭借着优秀的综合素质,通过校长实名推荐以及北大招生组老师的努力,以降低了60分的录取分数线,如愿走进了北大校园。杜江峰的崛起代表着天一中学改革开放40年来在超常儿童教育研究方面不懈的努力和坚持,勇力嘉顺利进入北大哲学系,则体现了天一中学因材施教、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办学理念。
如今,中国的基础教育已发展到较高的水平,无锡更是如此,且在许多方面已在引领着中国基础教育的方向。但我们仍需看到,老百姓对中国基础教育还有很多意见,学生的负担仍然很重。教育界内部也时常在讨论,为何我们如此努力,却常常会感到痛苦?我们在改革与发展的探索上是否有方向上的偏差?随着时代的发展,许多人看到的是孩子身上的重担,但我们逐渐发现,其实根本问题在于课程的多样性不够。
为了丰富课程,我们开办了100多门选修课,以及多个清华北大的先学课程。不单单是在课程上用心设计,校园内的一草一木我们都费尽心思。如今,我们的校园里,仅挂牌的树木就有300多种,其中果树有30多种、花草有100多种,我们逐渐将树下的草坪换成了100多种中草药,学校更配套开办了花卉草木的课程。从一开始对超常学生的培养,到现在,让每个孩子的个性特长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已成为我们最大的目标。
从事教育已30多年,在重点中学校长岗位上也有20多个年头。长期的教育和管理实践,我深悟,教育是一种慢的事业,校长是一种静的职业。在经济日益繁荣、世界更加开放的时代,社会生活的节奏已变得如此之快,日益丰富的声色耳目之娱正在使人变得浮躁与复杂。忙碌于形式的活动,匆匆于礼节的应酬,读书有时变成浮光掠影。当我们静下心来,不由悚然,是我们掌握了物质,还是物质控制了我们?
教育专家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李镇西校长曾大声疾呼:“学校不是公园,不是超市,不是旅游景点,学校就是学校。学校需要的是积淀,不是浮躁;校园需要的是内敛,不是吆喝。”
每每出访考察,走进国外的高水平学府,我都在想,当我们呼唤诺贝尔奖,当我们期盼拔尖创新人才成批涌现,教育应该重视什么?我们应该如何着力?我无法全面回答,但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,那就是,在日益喧嚣的现代化进程中,高水平教育不仅需要有巨资投入,有气派的现代校园,不仅需要高薪引进高端人才,最基础、最重要的,可能更应该是:营造一种宁静——每一个人,尤其是教育精英们,应有宁心静气的品质与深入探究的学术坚持。
(作者为江苏省天一中学校长,江苏省特级教师,中国人才研究会超常人才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