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占:历史不说“如果”

如果没有高考,我大概是个不错的木匠。1972年高中毕业回乡,除了种地,我自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儿。在农村,干木匠活儿要比种地俏,活儿虽然比较累,但可以吃百家饭,还净吃好的。那年月,能吃上一顿好饭是幸福。农民家里盖房子、打家具,生产队造马车、做农具,我样样都行。我制作的播谷机将原来七个人干的活儿减少到一个人,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,以至于几年后我当了教师,一到春播,生产队长还到学校找我:“快给修修你做的家伙什儿,别人弄不了。”

如果没有高考,我可能继续当我的小会计,整天扒拉着算盘珠,围着个围脖儿,就像《艳阳天》里的马立本儿。记生产队的往来收支,记每个农户的收支明细。每到年终决算,总想着法儿为农民多分几个钱儿。

如果没有高考,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初中教师。我当教师不敢说称职。那个年代,与其说我是教师,不如说我是生产队长,领着学生干活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多。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课堂上,我总觉得已经讲得很清楚了,可一看孩子们的眼神就知道,他们根本没听懂!班里四十几个学生,能跟上课的不过三两个,公社会考全班数学平均分不过四十多,这让我很苦闷。

那段时间,我一直做着一个梦,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上大学。为了圆这个梦,我一直完好地保存着我的高中课本,还时不时地找些题目做做。可现实告诉我,上大学可能是个无法实现的梦。

真像梦一样,那天,公社礼堂里面挤满了人,少说也有三百多,我到得晚了些,找了一个角落坐下,听公社教育助理训话:从今年开始,国家恢复了高考,每一个具有高中学历的年轻人都可以参加,能不能上大学,可全凭你们自己的本事啦!这是1977年的10月。

我的一位高中同学,一个月以前就在复习,准备参加高考,可我还没有一点准备。确信这是真的后,我兴奋、激动,我终于能够参加高考,去实现我一直追求的大学梦了。

当时是先报志愿后考试。我的动手能力强,填志愿的时候没犹豫,选择的都是工科院校——第一志愿:清华大学自动化系;第二志愿:大连工学院自动化系。当时也不知道自动化是干什么的,我想可能就像我造的播谷机,前面马拉着,后面自动播种、自动施肥、自动培土、自动碾压,一切都是自动的。

几天后,公社教育助理对我说:你不能填这样的志愿,按照上面的规定,在职教师,只能报考师范院校。我傻了眼。

这样的规定让我灰心丧气,甚至不想参加高考了。报考师范院校,将来毕业不还是当教师,我总以为我不是块当教师的料。现在想起来,要感谢我的另一位高中同学,是他鼓励我一定要参加高考,并且说:你要参加一定能考得上。没有选择,我不情愿地只报了一个志愿:吉林师范大学(后来改为东北师范大学)数学系。

没想到考第一科就给了我“当头一棒”。第一科是数学,这应该是我的强项,教了三年初中数学,报考的志愿又是数学系。但一共六道题,我只答对了四道半,估计能得75分(满分100分)。答不上的题目已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。

我是1966年小学毕业生,考上初中仅三个月就开始停课闹革命。因为家庭出身是中农,不让参加红卫兵,革命也闹不成,只有辍学回家。直到1971年初,才又回到学校,直接上中学三年级,当时的学制是初高中加在一起四年,我等于上的是高一,用了两年时间补完了初中课程,又学完了高中课程。使用的是压缩课本,很多知识都被压缩掉了。

一出考场碰见了公社教育助理,问我怎么样?我说完了!砸锅了!六道题我只答上四道半!助理说:你行了!我问了几十个人最多的只答上两道题。助理的话给了我信心,后几场考的是语文、政治、理化,答题异常顺利,场场提前交卷。

紧接着是漫长的等待。大约两个月的时候,通知我去参加体检,当时得知凡是参加体检的总分均在150分以上,我想我的总分至少也在300分以上,上大学似乎已经不成问题。接着又等了一个多月。有一天,公社邮递员在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就大声喊:刘长占!给你报喜来了!我几乎是冲出家门,去迎接我的录取通知书,我被吉林师范大学数学系录取了。

四年大学生活我学到了很多,不仅是知识,更开阔了眼界。老师们都说,七七级是最好的一届学生。

大学生活结束,我已经打定主意回家继续教书。通过四年的学习,我坚信我能够成为一名称职的教师,我会让所有的学生都能听懂我的课。因为上了大学我才知道,当教师首先要了解你的教育对象,要因材施教,我当年教的那些孩子都是些农村娃儿,那些我认为简单的无须讲解的东西,恰恰是需要通过仔细讲解孩子们才能够听得懂的。

突然有一天,系辅导员老师告诉我,学校人事处长要找我谈话,我感到莫名其妙。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人事处,处长见我第一句话就问:毕业有什么打算?我说:回去当教师!又问:你是否服从分配?我说:服从!处长说:现在有一项很艰苦的工作准备派你去,这是一项保密性很强的工作,每年要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工作几个月,你行么?我说:行!就这样,我被分配到当时的教育部学生司招生处从事高考命题工作。

当时的高考命题工作的确比较艰苦,每年组织这项工作,一干就是两个多月,头一个月命题教师集中命题,并印制试卷清样,后一个月是组织命题教师到外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休息。印制试卷清样,需要找一家印刷厂,由工人捡铅字排成版,再印成清样。工厂白天要生产,为便于保密,我们只能白天休息,晚上工作。排版工作非常辛苦,需要工人们从铅字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捡下来,拼在一起,并且不能出一点儿差错。为了加快工作进度有时候我们就和工人一块儿干。铅字排成的版很重,排好的版装在木盒里编上号,天亮结束工作之前我们还要一盒一盒地搬进保密室。工作虽然辛苦,一想到将有几百万考生参加这样的考试,国家要用这些试卷选拔出几十万新一届大学生,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时时在鞭策着我们每一个人,一定要克服困难做好工作,决不能出半点儿差错。

尽管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,现在试卷排版早已经电子化了,我也离开了这个岗位。但是,我参加高考后又从事高考工作的那段岁月总是让我回味不已,感慨颇多。

如果没有1977年恢复高考,如果没有小平同志挽狂澜于既倒,我这个小木匠、小会计、不算合格的教师命运会怎样?千百万那一代青年的命运会怎样?国家的命运会怎样?

所幸,历史不说“如果”!

(作者:刘长占,教育部考试中心《中国考试》杂志社社长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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