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敏:一生的教育情结
我和我的学生一起高考
1971年,我髙中毕业,插队回城后分配到了南宁,在南宁四中当了一名数学老师。
那时我只有18岁,只比我的学生大一点,有的学生长得成熟,比我更像老师。
最关键的是知识储备不够。我读初中时赶上“文革”刚开始,停课闹革命,基本没上学。高中只读了一年书,剩下的一年都在学工、学农、学军、拉练等等,后来又去插队。我又没上过一天师范就直接当中学老师,感觉特别困难。
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,给学生上课心里都发虚,所以我对知识特别渴望。
当时能从插队的农村回到城市就是最大的理想,当老师都算幸运的。
上大学想都不敢想,只有工农兵学员才有资格被群众推荐上大学,我们都够不上,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。没有办法,只能自学,现买现卖。我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怎么给学生上好课,每天拎着板凳听老教师讲课,然后山寨进我自已的课堂,边学边教。
1977年10月,我带着学生在农村劳动,大喇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。我非常激动,觉得机会来了,让我觉得最奇妙的变化是学校的风气,在"文革”中,读书无用论对学生影响很大,老师很大的精力都在维持课堂秩序。高考的消息发表后,奇怪的是整个学校都安静下来了,班上的绝大部分学生开始认真看书。
1976年到1978年间,文革时“极左”的思想还没完全纠正,还讲“两个凡是”。恢复高考让全国人民都意识到,国家对人才的渴望、对教育的重新重视是真的,连原来认为不可能改变的工农兵上大学的方式都改过来了,消除了人们对改革的动摇和怀疑。
我渴望学习。也有老教师劝我算了,能当老师在那时是很不错的工作。但“文革”十年学业荒废,我当老师都觉得学识差得远,很单纯地就是想要把那十年失去的学习机会补回来。
按照当年广西的政策,报考大学的年龄上限是25岁。我那年24岁,意味着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。白天还得上课,我就晚上熬夜复习,真的是破爸沉舟的心态。
大学时代追赴失去的十年
大学四年,最强烈的记忆还是学习的风气>11点熄灯以后,校园的路灯底下全是背英语的。我是进了大学才从A、B、C开始学英语。
当时的武汉大学在国内率先实行学分制,兴起了跨系学习的风气。我同时在数学系和经济系上课,一些同学也到生物、化学等系去听课。有同学大二开始就像现在的博导模式一样,一边上课一边跟着教授做专题研究。
那时“文革”刚结束,生活条件还比较艰苦,我们一星期才吃一次肉。
高考对当年的我来说改变了命运,现在相对那时来说,就业的机会没有那么多了。
可是,最近几年,我在农村地区做教育扶贫考察时,很多地方仍然对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津津乐道,他们因为考大学就有可能在城市里工作,即使回乡工作也因为有了知识,可以做电商、科学种田,收入不比城里差。
你哪怕考上三本,相比没上大学的,未来还是多了很多选择的机会,眼界和价值观都会发生改变,人生发展的道路会更宽阔。
当然,和现在的时代相比,高考已经不像我们那时候是唯一的命运转机。
相比成就,我们更像铺路石或者探路者。当时人们对77、78级的学生寄托很大的希望。四十年过去了,这批人在各条战线上都是骨干。
但是,真正成大事的并不多。例如,诺贝尔级的大师没有出现。成功企业家也是79级以后的大学生更多。我们更像承前启后、继往开来的一群人,让中国的改革开放能顺利推动,中国社会经济能平稳展开。
我久不后悔谏言大学扩招
1998年正值亚洲金融危机,国家启动扩大内需,鼓励买车、买房。但那时经济下滑,下岗潮出现,人们手里有钱也不敢买。
我们发现社会对教育的需求最大,那时考大学很难,家长砸锅卖铁也想让孩子上大学,我感同身受。
我在亚洲开发银行工作的18年里,发现我们国家和一些发展中国家相比,在高等教育上的差距很大,当年我国18-22岁的适龄青年入大学比例仅为4%,而印度是8%,菲律宾都在30%以上。我们的人均GDP都远高于这两个国家,凭什么我们入大学率如此之低?
在当时的背景下,高校扩招既是促进经济增长的突破口,也是教育的突破口。
回顾起来,我始终觉得扩招的方向没有错。它使大学招生从1998年的100万到现在招800万,让好几千万原来没机会上大学孩子可以接受高等教育。
如果当年不扩招,他们和下岗潮赶在一起,很多学生中学毕业就失业,更可怕的后果是整个民族的文化水平会更低。
扩招后出现的很多问题与后面的教育改革没有跟上有关。
例如贫困家庭学生上学难的问题。我们当时建议扩招时要有助学贷款设计,在收学费时,把助学金、奖学金做好等等。但是,由于当时的政策落实不下去,银行不愿意给学生提供助学贷款。
再例如,大规模扩招后,学生的就业会有一定的难处,政府要有政策应对。这些问题,后来都慢慢解决了。
对就业问题,我总是在说,扩招并没有扩出人来。这些孩子如果不上大学,初中毕业、高中毕业就得失业。在当肘的情况下,上了大学后就业的机会还是多一些.是每年招100万学生还是招800万学生会让贫困家庭的孩子更容易上大学?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。而且,全世界绝大部分国家都是中小学生义务教育免费,上大学是少数人受益,要收费。
但当时我国情况正好相反9中小学收费,大学反而免费。国家有限的教育资金,应该是先照顾中小学还是让大学免费?穷人的孩子上不起大学的问题,应该用助学金、奖学金的方式来解决,而不应该是大学全免费,让富裕家庭、中等收入家庭的孩子搭便车。
我从不后悔建议大学扩招,那符合当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需要。大学扩招与任何改革一样,一定是有利有弊,但利远远大于弊。而且,随着改革与社会发展的深入,目前的这些弊病,也会得到改正。当然,如果当年扩招时配套的措施更强一些、落实得更及时一些,效果会更好。
农村教育不提高,下一代会继续贫困
我几十年一直搞经济,但大多是理论与政策研究。2010年,我很想换种活法,想做一些我感兴趣但没尝试过的事情,从事教育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,我因教育受益太大。大的事情做不了,那我就做一些小事。
进入教育后才发现这一行当的水之深、动之难,需求之大,改革之必要。
我想,这年头不是都在谈跨界吗?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外行做成的,比如网约车颠覆了出租车行业,微信颠覆了通信运营商。我也斗胆从一个经济学者的眼光,从一个教育业余爱好者的角度对教育来品头论足。
现在在城市做教育是锦上添花,到农村才是雪中送炭。中国教育问题在农村更为突出。我们在贫困农村考察时,一些乡村学校硬件条件甚至比城市的还好。但是,教育不是桌椅板凳,最根本的是教师。农村的学校留不住好老师,优秀的老师也不愿意到农村去,教育质量提不上去,贫困还是会代际遗传。
我举个我们试验的例子。四年前,我们与人大附中刘彭芝校长一起开始了一个称之为“双师教学°的实验。一个贫困地区学校的课堂,有两位老师:远端人大附中老师和当地乡村学校的现场教师。乡村学校学生通过互联网直接上人大附中的课。
这一试验已在中西部十八个省的130多个贫困地区乡村学校中进行。效果非常明显。中考成绩试验班比控制班平均整整高出了二十分。另外,乡村老师们每天都在听全国最优秀老师讲课,和这些老师一起在QQ群中备课、答疑。几年下来,他们很多都成了当地的优秀教师。
文革时的知识断层,让我们很珍惜受教育的机会,所以我们肯吃苦。
那代学生的家国情怀很重,很多在国外留学、工作的人,后来都选择回国。我毕业后选择亚洲开发银行工作,原因之一就是能研究东南亚、中国的经济,希望能把经验带回到国内。
我们那代大学生都在克服各种困难追赶失去的十年,追赶我们和国外的差距。
现在,到了我们这个年纪,没有衣食之忧,能做点小事就很满足了。